（作者 张嘉仪）秋日，空气中浅香流筵，便见故乡的桂花开得正盛，夹杂着枫叶的星、明亮的红、落日的金，细碎得宛若天边金色亮丽的星辰。桂子飘香的时节，不是夏日已尽悲哀离别的延续，也不是落叶入泥生命凋零的感伤，而是经历悲伤后重振的勇气和生生不息的希望。

明月高悬，使秋天的碧空沉浸在一片清冷之中。在这样明净的夜晚，故乡的桂花开得正香，远隔万里的亲人共同沐浴在这美好的月色之中。在这样的时节，我便又想起了你，我的姥姥。

你问我，秋天把旧叶子揉掉了，要听新的故事吗？

谁说秋色不明快呢。在小时候的秋天，最期待的就是能吃上你亲手做的香甜浓郁、软糯可口的桂花糕。烂漫的阳光洒满四方的院子，我们将箩筐放置于铺满青苔的石阶前，你给我讲述了很多年轻时的故事。看地上的影子随我们说笑时一动一动，竹编的篮子里装满了我们一起采撷的桂花。等到我在灶房用清水将桂花冲洗好后，便看到你早已将白砂糖揉入软软的面团。揿平了，再拉成长条，切成各种各样的造型后，再撒上一小撮桂花，桂花糕便成形了。之后，我便躺在桂花树下的藤椅上，看着灶房中飘出的袅袅白汽，浓浓的香味顿时席卷走困意，一下子精神起来。等蒸煮好后，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桂花糕，轻轻咬上一口，桂花那淡淡的清香便在唇齿间绽开来，祖孙俩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……现在，桂花篮依然放在石阶处那个老位置。它是空缺的，却又是满载的，载满了长存的情思与时光混合的淡淡清香。

“你姥姥每年这时候都是爱做这种糕点，也不尝试做点其他的。”那会儿街坊邻居来做客时，常这样对我打趣。而你呢？你并不反驳，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我。哪里是爱做糕点呢？分明只是爱看宝贝孙女吃到桂花糕时那心满意足的纯真笑颜啊。

你告诉我，思念是不能说出来的。

清可绝尘，浓可满溢。桂花飘香，便知又到一年金秋时节。这次我看到桂花树绽开花朵，是在医院。那个秋天，你卧病在床，不能再给我做香甜可口的桂花糕，却时不时喃喃道：“今年还没有给囡囡做桂花糕呀，也不知道家里的桂花开得怎么样了。”而我每天往返于医院的长廊，恍惚间看到医院里高大的桂花树，那片片细碎的金色花朵正忙着簌簌落下，正如在这冰冷的医院里，有的人正忙着生不如死，而有的人正忙着向死而生。

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，你盯着窗外的桂花树，跟我说：你想回家了。想看看家里的桂花树，想回家跟我一起做、一块儿品尝甜甜的桂花糕。

也许人是需要活在等待里的。你说：“正是因为抱着想看到桂花的那种强烈的想法，所以才活到秋天了吧。”一向容光焕发的你，像平时一样拾起星星点点的桂花放入篮中，便又躺在桂花树下的藤椅上，你望着眼前的一树桂花开得正茂，入银一般的白发在清风中飞荡，眼眸间却依旧承着道不明的沧桑。桂香盈盈，月光簌簌，透过你的发鬓，恰如银屏珠箔般璀璨夺目。在你的瞳仁深处，我仿佛望见了岁月中的香蒲落絮、感受到桂子飘香，眼角便再次濡湿了。你拥着夜色，临风的身影如同月光一般澄澈。你靠着椅背，缓缓松开了紧握篮子的双手。你不曾失去生命，而是走出了时间，步入了一年四季都有桂花飘香的世界。我的泪水未曾沸腾，哽咽却堵在喉咙里，疼得我说不出话来——不是念旧，不是怀乡。是睹物也思人。

桂花是思念的花，桂花开了，是我对你的思念。走过房檐，抬头望向那一树桂花，恍然发现那段时光原来已经过去了好多年。落日一点点浸没于山头，秋风带着我对你的思念，抚过生命的细枝末节，隐没于枯败的落叶，把我困于秋季，困于山野。

“雨打桂花落，满地都是秋。”如果思念是一场秋雨，想必此刻这片故土已是连绵不绝。倘若你问我思念有多重——不重的，像一座秋山的落叶。我捧着你送的花枝，光落了满身，仿佛是为我再次遇见你而伏笔。

你问我，桂花为什么偏偏沾满了秋天。我说，那是旧时光才有的季节。如果还能拥有一次机会，我一定会告诉你：小时候一起做桂花糕那会儿，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。你说过你舍不得我，你想我，但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这些。

缺失了你的晴空是如此黯淡，桂花糕的味道竟也变得酸涩起来。十月，我等到了香蒲落絮、芦苇白头，等到桂花开得正盛的好时候，却再也等不到你。昏黄的路灯下有我们手牵手并肩而行的身影，破土而出的草儿会与步入暮年的枯枝道别。我努力向阳，希望能离天空更近一点，离你的笑颜更近一点。

情绪敏感的我，会因为生活中哪怕再细微不过的小事而感到失落，会因为一些事后反悟出的弦外之音而惴惴不安，夜深人静的惶恐，熙攘人群中的孤独，情不自禁的杞人忧天……在任何一件都会令我崩溃绝望的事物面前，只要想起你，就会令我重新拥有面对这一切恐惧的勇气，我就不会哭泣。

你在时，所有的风雨都避开我，倒向你那一边；你走后，我也曾一度在风雨中陷入彷徨迷茫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，这一路山高海阔，我踽踽独行，却始终未曾停下脚步。我不再害怕，因为那一片不败的秋香时时刻刻都在我耳边轻柔地说着：这一路，是带着思念与温暖前进的。

编辑：吴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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