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作者 王晴宇)我仍然记得那一片暖阳,透过占据小院一隅的枝芽,在地面留下不规则的明暗交界线,如同无数个七巧板。
那是杏花飘香的夏初,柔软的阳光在身上踩踏出脚印,无忧无虑的手从床上垂下,在摇晃中感受着空气的流动。院中的歪脖子杏树尚能结果,它与院墙岁月等长。等到夏末,金黄的杏果被白色的浮毛包裹,在丁达尔的海洋里沉浮。
阳光般的日子仿佛是一块凝成琥珀的糖块,记忆如同晶莹的气泡在其中模糊不清,只记得那些时日无事发生,岁月尚未在任何人身上留下刻痕。上学是一个新鲜的概念,在那时的我最爱看院里的大孩子们读书写字,渴望着穿上校服,装扮成大人的样子。让我憧憬着快一点长大,拥有他们描述中的朋友和同学。
仍记得我拙劣地模仿着那些大孩子的模样,拿起圆珠笔在姥姥的账本上画出纵横交错的黑色波浪,被责怪时还十分无辜,疑惑为什么画出来的符号和写出来的字完全不一样。
日子悠悠流去,我一刻不停地长大。上了初中,踏出县,走进城,学习的生涯太快,根本不容我停下。期间过年偶有回家,不过流光瞬息,过节偶有电话,往往敷衍三五两句,姥姥姥爷心疼我,不便多说,只讲:等上来大学就闲下来了,有了时间再回去看看他们。
待我去上高中的前一天,姥爷拿竹竿费力直着腰把杏子打下来,姥姥用卫生纸包了之前晒好的杏干,一齐装进塑料袋递给我:进城里就难得回来一趟,城里的杏子都打了药,没有家里这么好,你这次多带点过去。在那里就好好搞学习,考个好大学,到时候就光宗耀祖了。
没等到高考砰然落地的那一天,张紧的弦就绷断了,在高三那个大雪纷飞的年关,新冠随着风雪袭裹而来。风雪压断了杏树,新冠压弯了他们的脊背,封锁的城市拉远了生死的距离,隔开了一直在等待着我的人。我好像一支箭,他们则是弓,弓因箭而弯,箭一去不复返。往往只有弦断之后才能意识到,老弓已朽。
现在,我循着旧日的幻影,回头求索我的故去,模糊的记忆已成残垣断壁。
六年前这堵墙上的阑珊树影消失不见,如今红色线条占据我全部的视线,退后几步才能看见带红圈拆字的全貌,参差错落的枯干枝条在拆上新添一把叉。再退后几步,单元门的剪影给我背后来了一记重击。只得上楼,转身看见那道被时间的箭头穿过,留下刻痕的门。
当时的我每次回家,都会用手拢在锁孔两边,嘴对准,大喊一声:“姥爷姥姥!”好像那样就能让言语滑进锁孔,更快地叩开那道青绿色的门。现在再站在门外,才发现当时的锁孔是那么矮,那么小,锈迹斑斑的它已经不容得单纯的言语进去。跪下来,我还是喊了一声,声音艰难地挤进钢制屏障内,逛了一圈,查无此人。
走的时候我是小小的孩子,来的时候空余大大的房子。
锁孔酸涩的触感从钥匙传导到手上,我的手发软,门的那边藏着我的所有过去,我只敢揭开一角。
等我再推开,倾泻而出的只有灰尘,空无一物,空无人物,空无遗物。挥舞的指尖驱散飘忽的尘埃,在摇晃着感受着时光的流动。
我好像是用错误的方式打开了这扇门,门的那头从来都不该是这幅情景,空荡的房间在我眼前喷涌出画面,在时光的洪流上倒带。
我记得每一次离开家去上学的晚上,天上的星星,在树梢跃迁,波光粼粼。赫鲁晓夫楼空洞而漆黑的楼道之间,总是会亮起一个昏黄的窗口,框住姥姥的剪影,烙印出一张发黄发涩的照片。
每周末我放学回家,走上四楼,姥爷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,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。每天一到那个时刻,阿尔兹海默的姥爷艰难地从他的世界中抽身而出,窗外的树影、金黄的阳光与他脸上的皱纹重叠。在他的世界之外,他放不下的只有我和姥姥了。
走进去,玩具都被长久的寂寞吞噬,曾经与姥姥一起折满整玻璃罐的满天星已然无踪,姥爷亲手切削成型的小木屋不知归宿,为了那些杏树枝条,他收集了两个秋冬。我四处寻觅,在厨房满是虫蛀孔洞的桌腿下面,只有一颗遗落的杏核裹满尘埃。
唯独墙上还粘着曾经的照片,风撕开了氧化严重的纤维,褶皱的银盐相纸无法阻挡地被逐渐模糊。它们摄于那个小小孩童的生日,两个老人的中间是戴着生日帽的他,他们的往日渐近,他的来日方长。孩子走了出去,一走六年。他们留了下来,被困在了那个房间,困在了那个假日的切片,中间只联系着一条名为等待的细线。时间流逝,把那个房间越冲越远,墙壁被最弱的风颓圮。房子也会老,没有了人的支撑,温情的填充,它倒得更快了。
我不曾注意老家房子外墙的表皮被日光层层剥落,只剩斑驳,日渐枯干的树上抽不出枝条,风一摘,失落的叶无力归根。我曾以为时光无限,悠长的夏日会锚住所有的老去,可是它只锚住了那几张充满裂隙的照片。那是一道遥远的桥,是我与过去的所有联系,现在它在湍流中摇摇欲坠,自中部迸裂,从此左右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。生命的长短很具象,一间房子,几张照片,最后不过一个坛子,摆在那里,就是一个碑。
我走了出去,最后一次扣上了门,我已经被时间关在门外了,现在只有死一般的寂寞。
我想起一句话:“你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最后一次离去,就切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。”
我不在的那几年,他们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孤独时光。如蚕茧中的时光,蚕茧般的屋子包裹住他们,他们在里面筑巢,羽化。
最后的最后,巢空了。
他们终将老去,唯有死亡长存。
我留不住他们,唯有死亡能让他们展翅高飞,那只能让时间再慢一点吧。那样我就能留住还能留住的人,说些还能有机会说得出口的话,履行没来得及履行的约定。
我带着那颗遗落的杏核,来到枯干的树干旁,挖出一个足以安睡的床,让它随着故去慢慢渗进泥土,替我多看看屋外的鸟鸣,听着红日升起,阳光刺破云层的声音,感受流驶的风被时间截断,没入江河的涟漪。
盼它能萌出新的芽,待它静静散发迷迭的香。
编辑:吴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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